晚春,临近傍晚的下午,过于黑暗的、还勉强算是舒适的环境。

有那么一点点噪音——不,这样说未免太不知好歹了,总之音量还可以容忍的情况下,这样的地方确实很适合睡觉。十分尴尬,但顺理成章地,威廉大学的源石技艺学科研究生在读,一个随处可见的,又不招人待见的萨卡兹人,菲利克斯·罗森塔尔,在陪着同学看一场音乐剧的时候一不小心在座位上睡着了。

他睁开眼睛,舞台似乎正在上演最后一幕。身处童话之中的领主身不由己,被卷入那他本不想插手的权力漩涡。他被安上虚假的罪名,被囚禁在他亲手建造的城堡,最终则悲惨地因此而死。他已不再,他的梦想万劫不复,但人们仍在歌咏,歌咏他居住的群山,歌咏他统治的城邦。


(资料图片)

菲利克斯熟悉这段历史,他在高中时读过那篇关于莱塔尼亚城邦的记载。在这场音乐剧落幕之后,这个城邦会被战火和阴谋所吞没。那些历史为艺术家与作家们所不齿,自然不在音乐剧的剧本题材中占有一席之地,但菲利克斯却很感兴趣——他总能从中学到许多。

所以他睡了多久?十分钟,二十分钟,还是半个小时?昨晚他几乎没来得及睡觉,准备好即将要抄送给王庭的秘件后,他还得再复习一遍第二天的源石概论考试。太阳几乎要升起来的时候他终于剩下约两个小时的时间属于自己,但他觉得睡不睡觉都无所谓了,索性拿来做题。等意识终于抢过身体的主导权,他立刻支起身子。坐在他旁边的黎博利女性似乎仍然沉浸在剧情之中,因为菲利克斯幅度过大的动作而吓了一跳,也转过来看他,两个人的目光在漆黑一片的剧场中短暂地交汇。

“怎么了?”安托妮娅问,她的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显然这部音乐剧对她的触动颇深。

“没什么。我手机震了一下,吓了我一跳。”

不管怎样,他还是很庆幸对方没发现刚才自己睡着了,不然这也太不礼貌了。

“你需要纸巾吗?”他问。“我刚好带了一些。”

安托妮娅接过纸巾,向他道谢,却并没有用。她仍然在紧紧盯着舞台,演员们如天上的云一样随着剧目进行而聚聚散散,幕布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歌声和伴奏混在一起,在剧场上方来回盘旋,好似狂风起起落落。直到又一次熟悉的终幕曲结束,演员谢幕过后,她才终于腾出空来擦了擦眼睛。

兴许是觉得音乐剧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不知从某个时刻开始,菲利克斯便一直不自觉地盯着安托妮娅的脸。黎博利在座位上坐了一会,手握着票券,盯着谢了幕后空荡荡的舞台良久无言。终于,她站起来准备离场的时候觉察到了菲利克斯的目光,露出意料之内的有些疑惑的表情:“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啊……抱歉,没什么。”他只好又一次努力地从脑子里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为自己的第二次失态做辩解,于是他说,“刚想提醒你我们大概得走了。”

“没关系的,我们确实该走了。”她抬起头,露出微笑,随即又把头低了下去。

这次的演出比上次那场要多了许多人气,兴许是考试周也终于迎来了尾声。戏剧社制作了还算体面的海报和横幅,派发的传单在校园里乱飘了一阵,宣传效果喜人,座无虚席。开幕,中场,谢幕的时候掌声如雷,吵得菲利克斯感觉鼓膜都要被震得裂开。所谓“震撼人心”一词多少是带点物理成分在里面的,他一边想,一边拼命忍住了堵住耳朵的冲动。

菲利克斯无法静下心来欣赏音乐与艺术,他甚至无法去评判一个人的演技好坏。哪怕坐在剧场中,他依旧觉得自己与整个莱塔尼亚格格不入。他想到他就读过的高中有一门艺术鉴赏课,那位埃拉菲亚族的老师颇具学阀气质,愤世嫉俗,让他听腻了说教。每年成绩单发到手,一溜司空见惯的A和A+里,唯独那个鲜红的C或者D是最刺目的。

随着人流走出剧场,菲利克斯始终没有说话。安托妮娅显然被刚才的演出打动,甚至没在第一时间去写观后感,一直握着票根,盯着地面,若有所思。菲利克斯并不想去打扰她,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确实是一项宝贵的能力,失去这份能力的人往往会顺带着失去更重要的东西。他环视周围,从人群头顶看到窗外。阴云在远处聚拢,层层薄雾笼罩暮色,过往的行人撑着伞,从大街的一头到另外一头,街道的石砖染上水痕,被残阳照得闪闪发亮。

“下雨了。”他戳了戳还在出神中的黎博利,告诉她。

后者如梦初醒般看了看窗外,睁大眼睛。那神情必然代表她没看天气预报,也没带伞。

菲利克斯倒是从不担心下雨,他一直都随身带着伞。三折自动,黑色伞面,足够宽大,装下两个人应该绰绰有余。这份在大部分时候看上去有些多余的重量一直被放在他的包里,但他却不愿把它拿出来,兴许是觉得手机被淋坏后再送去修理店实在是太浪费钱,还有暴露身份的危险,因为“被雨淋了”这样的理由而痛失工作乃至于让自己身处性命之忧中,实在是有点滑稽。

“要和我一起走吗?”菲利克斯问,“我带了伞。明天你还有乐理考试,别在那之前感冒了。”

“真的方便吗,菲利克斯?还得麻烦你绕路先把我送回宿舍……”

黎博利人犹豫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的期末今天上午已经考完了,剩下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不过明天你就得考乐理了,我记得这门课你不是还挺没把握?”

他叹了口气,摆出一副要讲大道理的架势。不过仍然想到考试,想到面前的安托妮娅或许确实没心情复习,他又把想说的东西咽了回去。没办法,毕竟是自己答应对方的邀约在先,哪怕那时开始就包含了许多理应被抛弃的臆想和恐惧——我总归还是欠她一个人情,不,或许是好几个,菲利克斯只能这样想。

“哎……总之明天加油吧,我会祝你好运的。”

两人就这样踩进莱塔尼亚的某天傍晚,夕阳西下,细雨纷纷。菲利克斯高一些,也不想让自己的角把伞给戳烂,于是理所当然地撑着伞,灰白发的黎博利则看上去心事重重地与他肩并着肩,双手拎着她的书包,一边向前走一边盯着自己的脚尖。

已经有水珠在伞布上积攒,又顺着伞沿的弧线滑落,归还到地面上的水洼中去。夜幕将至,城市却不为落雨所纷扰,街道上的车流与人流越发密集,许多人影撑着伞,用来来往往的匆忙身影将街道填满。

安闲,轻松,但这倒也不是一切。此时此刻没有学业与任务摆在身前,菲利克斯依旧无法感受到多少轻松。多疑多虑是他永远改善不了的毛病,面前明明没有任何亟待解决的负担,他的思维依旧缠成了一堆解不开的毛线。他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正在担心什么。安托妮娅明天的考试?这与我无关吧。王庭的任务?早就已经做完了。被同学邀请去看音乐剧,中途睡着却被发现?更没厘头了,她显然没有,况且有又怎样?他在心中把这些问题一一罗列,然后为自己撰写一个回答,哪怕他知道这样并无必要。

他看了看安托妮娅,又看向远处。前者兴许终于想起来明天有场考试,抽出了包里的乐理课本开始边走边读。城市的景色则乏善可陈,每日可见的夕阳,路灯,建筑的剪影,石砖街道,这一切被浸在一场早已被事先告知的雨雾中。不是什么奇怪的组合,菲利克斯想,这座城市的气候并不能说得上干燥,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移动中,而异常的天气总让人想起天灾,从而惶惶不安。所以,一月之中究竟有几天在下雨?

“这几天我经常叫你出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菲利克斯的思绪被犹豫又微小的女声打断,他低下头来,看到了那张从书本上抬起来的思虑重重的脸。

“对不起……我其实也知道菲利克斯同学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

“没关系。”他自然而然地回应道,顺便把准备好的微笑挂上嘴角。“你也知道我没什么朋友,有个人能叫我出来看几场音乐剧,或许能证明我其实不是个怪胎。”

“我只是……”

黎博利的语气突然变得急遽起来。

“我只是在想……我不知道如果我现在把这件事情和你讲出来,你会不会相信。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理解、也没有办法视而不见,它实在过于……荒谬了。但我只是、我只是,最近因为这件事,我的状态一直很不好。我只害怕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只会让他们觉得我很不可理喻……但是菲利克斯,谢谢你的陪伴和叮嘱,我实在……”

“我会相信的。有什么心事直接说出来就好了。”

眼看着安托妮娅开始变得语无伦次,他及时地打断了她。

“你最近一直看上去心不在焉,好像在通过观看戏剧逃避什么现实一样。但试总归是要考的,生活也得继续下去。有什么问题尽管和我说,如果你乐意的话,就让我帮你一起解决好了。“

黎博利再次露出有些迟疑的,难堪的表情,她低下头去,似乎没有反驳的打算。

刚才的一番话似乎有些太刻薄了,菲利克斯想,他叹了口气,立刻又补上了一句。

“林德霍芬公爵夫人也很想你,她说小格琳没有你在旁边陪她玩,这几天也蔫了一样不好好学习,也不好好练小提琴。刚才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好吧,这些都只是我的一己之见。”

两人在街道上停下脚步。宽大的伞沿在他们的脸上投下块状的阴影,薄暮之中,菲利克斯觉得安托妮娅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不过足够能让人肯定的是,那绝对不是一副想到了什么好事情的开心的表情。她掏出手机,屏幕像一道电光一样,瞬间又将伞沿中小小的一方空间映出冰冷的色调来。

“拉特兰。菲利克斯,你应该记得,今年四月初的时候,我去了一趟拉特兰。”

“我还记得你和我说你去参加了一场葬礼。”

菲利克斯接上她的话。

“葬礼还是线上的,在一家有中指形状的冰淇凌的甜品店里举办。它给我留下的印象可不浅。”

“那不是全部。”

她说。

“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参加那场葬礼的印象,因为我忘记了我该哀悼的人是谁。那个名字……那个名字现在依旧盘旋在我的脑海里,它偶尔还会在我的梦中出现。”

“所以你最近因为这个不得安宁?”菲利克斯问。

“听上去很好笑,对吧?”她仿佛回到现实,为自己刚才说出的话而露出了苦笑。

“没有任何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我就那样子出现在拉特兰,而后才想起来我要去旅游。这还不是最离谱的,我到现在还存着一个直播间的浏览地址——”

她把手机举到菲利克斯的眼前,后者则皱着眉头盯着屏幕。

“还有一段视频,在一个冰淇凌店里。那里的冰淇凌是……中指形状的。当时我告诉过你,你笑了。虽然这其实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如果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话,那确实非常奇怪。”菲利克斯点点头。“如果碰到这件事情的是我,那我也应该会做出和你一样的反应吧。”

“所以,你现在想要做什么?你要去寻找那个葬礼的主人公是谁吗?还是想连同这一整件事一起忘掉,今后的生活中不必再受这段诡异的经历折磨?”

黎博利人沉默不语,在伞下越发漆黑的影子中紧紧地盯着菲利克斯看,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他并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几乎敢肯定他不会这样轻易地丧失一段记忆,他总是在想,无论到底有没有这份思考的必要。他或许正是靠着这样的秉性活到今天,而他早已失去了摆脱思考,仅仅沉浸在感情之中的能力。

“我只是在想,”她说,“如果那天我要去悼念的是我的某个家人,或者某位朋友,而我却这样轻率地把他们忘记了……这是否有些太不尊重他们了呢?”

“死亡是很沉重的话题,菲利克斯。参加过家人的葬礼的话,应该都能明白这种感觉。”

“我反复地、反复地在梦中看到那个人,但我又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存在。我能看到漆黑的旋转楼梯,听到小提琴的声音,那是我并不知道的乐章。那个身影,她在舞台的正中央演奏,我如此熟悉,但又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苦恼地、费力地回忆着,安托妮娅露出了有些恍惚的神情。她仿佛置身于莫大的痛苦中,只是这份痛苦没有办法传达给任何人,菲利克斯想。毫无疑问,思考和感情本该相辅相成,他现在有些恐惧,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与面前的这位朋友共情。

“如果是葬礼的话那么必然会指定一个地点,哪怕是让参与者集合。”他尝试着问道。“你记得你刚去拉特兰的时候,去了些什么地方吗?”

“或许是……”黎博利陷入沉思,“在离开拉特兰之前,在那离奇消失的一天之前,我刚从莱塔尼亚赶过去的时候……第一个让我能够留下一点印象的地方,是那家冰淇凌店。”

“好。”菲利克斯说。“现在至少你能想起来点什么了。至少这种地方比拉特兰风格的殡仪馆……或者说是教堂要常见。你应该试试去寻找一下那个时候的环境,指不定会让你想起更多。”

在黎博利人有些震惊的目光之中,菲利克斯拽起了她的手。她低低地惊呼一声,却也并没有反抗。他们重新回到人流中,那些伞沿下的秘密随着街道上的积水一并,仿佛被冲进了一个更加宏大,更加广阔的环境里,仅仅是那一瞬间,久久地缠绕在她心间的,不散的梦魇似乎融化在了雨中的夕阳里。

“我们要去哪?这不是回宿舍的路。”她问。

“找一家冰淇凌店。”他回答。

——

今天的阳光出奇的明媚,而莱赫·施瓦林女士在衣柜里睡着了。

她被自己定下的闹钟吵醒,然后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按掉。但是她的手却撞到了衣柜的柜门,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瓦伊凡那灵敏到足以让她考上高等学府的大脑立刻反应过来,这里好像有点不像我的床?

一阵冷风从柜门的缝隙里吹进去,轻轻拂过她的眼睛,她彻底清醒了。

她回忆起早上,她没有课。惯常的边啃冷面包喝冷瘤奶,冻得牙痛,然后开始抱怨人生的环节后,她觉得自己的公寓实在是太乱了。衣物堆积在沙发上,灰尘从窗口倾洒,麻布质感的沙发上一团糟。她又实在不想收拾,犹豫再三,终归放弃,于是,她从城际网络上的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随手预约了一个家政临时工,拨响电话。

父亲是个实打实的维多利亚军人,只是退休后和妈妈一起搬回了故乡住,因为妈妈——温柔而多病的莱塔尼亚女人,对靠河水的环境抱有非同寻常的好感。她从小一个人收拾房间,在那个不苟言笑的瓦伊凡男人的注视下,将被子叠成整整齐齐的豆腐块。

只是今天,她不知为何精神衰弱,食欲不振,拿面包盒的时候都感觉像肌无力,但她又对“请人来帮忙”这件事抱有着一种浓厚的耻感——我的事情我必须自己做!哪怕身边没有父亲,我更要表现得坚强而独立。

于是莱赫没劲干活,莱赫没处可去,莱赫不想和家政面对面。哪怕莱赫花了钱,却还是对被抓住偷懒的把柄这件事有着虚无的恐惧。我简直像个精神病,莱赫想。她带着笔记本电脑躲进了衣柜,她说自己在外面办事,晚点才能到家,她嘱咐负责家政的钟点工不要打开衣柜,她睡着了。现在,莱赫醒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太迟。

闹钟的声音还在继续。

害怕叫不醒自己,于是把闹钟的音量调到了满格,而它听上去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莱赫吓得尾巴竖了起来,尾巴尖上甚至挂了两条没叠好的衬衫,其中有一条不幸被刮破了领子。她终于摸索到手机,慌乱地立刻将它调成静音,但今天的坏运气并没有到此为止。在家政找上柜门之前,她先看到了消息的弹窗,闪烁的红点,以及她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个人,以及两小时前被错过的一条消息:

——她近期所有的厄运与垃圾的坏情绪之源,推辞不掉的工作,无缘无故的性命之忧的幕后主使。最烦人的、最令人崩溃的,那个该死的萨科塔女人,以及她背后的不管到底是什么总之绝不像是要干点好事的组织。

用机构头像和代号作为个人信息的、名叫“晚星”的聊天框中,赫然写着一条消息:五点半,出来见我一面。后面跟着一串地址定位,约莫离她居住的公寓十五分钟远。她又略微抬了抬头,看到手机屏幕顶端的那小小几个液晶像素点,绝不可能出错的时间给她下了令人绝望的判决:现在是五点二十分,下午,黄昏,六月九日。时间千真万确。

莱赫在这一时的安闲与自己的命中简单地做了个权衡,然后猛地冲出衣柜。她随手拽了几件衣服套在身上——那个连每根发丝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萨科塔女人或许会用那种令人厌憎的目光打量自己,指责自己,但她懒得管了。她粗暴地梳开打结的头发,把缠在角上的头发用力扯下,将尾巴挂到的裙子里衬扯开。客厅里的陌生中年卡普里尼女人还手持着扫帚和苕帚,似乎听到了闹钟声而在往卧室的方向走。看到慌忙地闯出房间的瓦伊凡,她发出一声惊叫,差点和莱赫撞个满怀。莱赫侥幸地贴墙根绕过去,她推开家门,夺路而逃。

“抱歉,我睡过头了,才想起来我有事!”

她一边穿鞋一边按下电梯,语速焦急,她的一缕鬓发还挂在外套的拉链里,头抬不起来,一边又夹着手机,她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既好笑又可怜。

“谢谢您今天过来帮我打扫,费用稍后会支付给您的,我现在实在是有很着急很着急的事情所以无论如何请您先在这里等一下!”

狂奔,焦虑,狂奔。公交车还有十五分钟到站,莱赫选择了跑。她庆幸自己没有随便从鞋柜里拎出一双高跟鞋,否则命硬如瓦伊凡也该死在这十五分钟的脚程上了。她气喘吁吁地到达了写着那个门牌号的地点——一家咖啡馆。隔着嵌了雕花的玻璃窗看到了坐在里面的黑发萨科塔,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自己,但只是从摊在桌子上的文件夹里抬起头来,淡淡地扫了自己一眼,表情与动作毫无变化。莱赫从正门绕进去,衣冠不整地坐在她的对面,掏出手机,扔在桌子上。

“怎么了?为什么是现在?叫我来有什么事?”

调整好气息之后,她急不可耐地开口。萨科塔女人抬起头来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组织好语言,然后把话说完。莱赫被她那种傲慢似的宽容给惹得更加生气,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

“现在可是他妈的法定节假日。我不管你的机构到底设立在哪,只要是莱塔尼亚的分部就得守莱塔尼亚的工作法!我今天在家睡得安安稳稳,看到你消息就往这边跑。如果只是闲着没事叫我出来喝杯咖啡的话,那我可真就要——”

讲到这里,莱赫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供拿来和这个女人对峙的砝码,况且对方的脸上似乎永远是那样无波无澜,风平浪静,瓦伊凡觉得自己在和雕塑说话。她泄了气一样收回了按着桌子的手,一直不自觉地和要威胁人一样竖起来的尾巴也垂了下去,整个人又弓着腰坐回椅子上。

“……算了,我没睡醒。有事说事速战速决,我一会好回家睡觉。”

莱赫自暴自弃地补充。瘫上椅背,双手抱胸,做出一副随时打算睡过去的架势。

萨科塔人没有看莱赫,她低下头,翻了两页资料。

用余光扫视桌面的空档,莱赫终于意识到其实她应该挺忙的。面前摊了一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的情报,身边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的屏幕都亮着,文件摆放得规矩而整齐,似乎边边角角都被习惯性地对齐,甚至连每份纸张的间距都令人恐惧地相等。

不过她也一直这样,莱赫想。

没完没了地发号施令,记得每个地方发生过的每件事,分配下去处理不完的资料,定下完全不现实的研究目标,永无止尽地压榨每一个给她卖命的人,当然也压榨自己。工作堆积如山,但她永远看上去有条不紊,毫不忙乱,轻飘飘地处理人际关系和工作。所谓晚星,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既罪该万死,可恶至极,又毫无破绽,令人忍不住去嫉妒,乃至于崇拜的人。

而现在,她那该死的偶像往自己的面前推了一份文件。莱赫翻开来看,是一张不算特别陌生,也不算特别熟悉的脸,似乎是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的学弟,莱赫没和他搭过话,但因为对方那在莱塔尼亚并不怎么常见,也不怎么讨人喜欢的种族,每次路过走廊,总是要多看一眼他。她看到照片上漆黑的的角和灰色的头发,又抬起头来看了看萨科塔那张活生生却酷似照片的脸,一时半会搞不清楚到底谁是活的,谁又是死的,以及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怎么了,为什么给我看这个?你要他的命?”

莱赫试探着问道。

“幸运的话,并不会。他手上的某样情报比他的命更重要。所以,你认识他吗?”

萨科塔露出一个微笑。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标准,却不是那么让人感到舒服的弧度,她的眼神如惯常一般令人捉摸不透。莱赫背后攀上一阵恶寒,她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挂着笑容的萨科塔,显然相对于尚未谋面的前者,还是后者更加令人感到不快,莱赫忍不住想给她使点什么绊子。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认识,”莱赫装模作样地露出一个恶劣的表情,“你会怎么办?”

“只是随口问问。”萨科塔回答说,“我看你们是同一所学校的同一个专业,说不定是朋友。”

她摊开手,像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一样,回应了莱赫的话。

“现在你明白事情的脉络了,就是这样。所以,如果哪天他突然从学校里消失的话,你可以不用感到意外。不过按你所言,你要不认识他,那一切都好办了。”

“我倒感谢你还有这份多余的仁慈,刽子手。”莱赫咬牙切齿地,将这句话吐了出来。

虽然她其实并不为那个萨卡兹同学生气。栽在这女人手上的家伙太多了,有人赔了钱,有人赔了命,也有像她一样赔进去了后半辈子的蠢货。只是现在,她觉得仅仅是这个人的命,还不足以把她从一场午后的、衣柜里的清梦中吵醒——虽然那也并不能算多么愉快的经历。

“你耽误了我美好的一整个下午。所以,你现在可以放我回家睡觉了吗?”

——

薇德今天下班得很早。

工作日,酒吧里分外冷清,她对着空空荡荡的座位根本唱不出歌来,指尖枯燥地抚过琴弦,喉咙挤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色,不过她想,这并不是她的错。没有足够的观众,演出本身便不该成立。

天早就黑了。哪怕今天观众少得可怜,可以顺理成章地回家休息,也没有驻唱歌手会在黄昏时离开舞台。她弹唱的时候看到几个湿淋淋的常客,又看到窗外沾上的雨滴,撑着伞的行人——下雨了,大概,而且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停歇的迹象。这座城市似乎很少下雨,薇德想,至少在自己到来的短短几个月里,也不知道一场从下午下到晚上的雨究竟预示着什么。

今天她的心情也许随着客流量的减少,也陷入了某种若有若无的低落和焦躁之中。她想去看一场音乐剧的欲望不再像往日那么强烈。现在她把票重新翻出来,握在手心,心中盈满一种不知该不该算后悔的情绪。城市的天际线仿若余烬,双月在雨雾中被模糊得只剩下虚影。地面泥泞不堪,雾气中满含杂质,兴许因为这座酒吧旁就是移动城市引擎的滤气口,薇德站在酒吧的门口,闻着那股掺着重工业烟尘的机油味,用力地呼吸了几口燥热潮湿的空气。

或许她明天、后天,或者再过一个周就要搬离这个地方,她要寻找的目标并不在此处。

不过她照常还是会怀念的。沃尔珀族的酒吧老板,承蒙她的照顾自己才能一直在这里寻求生计,以及那几个常客,红色头发的卡普里尼,常穿黑色连衣裙的埃拉菲亚,神秘兮兮的、给自己塞戏剧社门票的菲林,他们都为她的演唱拍手叫好。她想起来那个用法杖指着自己的,住在图书馆里的萨卡兹人,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但愿他能继续他的学业与生活,就如她来之前一样。

年轻的萨科塔拉上卫衣的兜帽,轻巧地跳进淅淅沥沥的雨幕中。

她的光翼和光环被地上的水洼反射出盈盈的亮光,宛如跃动舞蹈的流星。

她的命运,她的搜寻,她所坚持的所有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只是难得的、平凡的、枯燥的一天,无数幕戏剧之间的小小间章,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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