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恩一边读书,一边用一根木质搅拌棒胡乱地搅散杯中奶泡上的拉花。


(相关资料图)

晚上七点,天色昏暗。2015年的年末,正好是12月23号,平安夜前夕。这家坐落于城市边缘的咖啡馆里人不多不少,他旁边的那个桌子的人来了又走,有时是情侣,有时是朋友,有时是他没办法单单从他们的交流方式中判断关系的人。

他喝下一口焦糖玛奇朵,然后捻开《林中小径》的第149页。他在大学预科的第一年就已经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借阅过,作为在那个网络还不算很发达的年代的历史拓展论文参考,他的论题是关于基督教对日耳曼语言变迁的影响,这本书的主角是他离不开的话题。读研的时候他开始有些怀念当时压抑而枯燥无味的高中生活,索性又想收藏一本:它是用英文写就的格林兄弟的传记,于1970年前后被出版于美国。好在现在规模稍微大些的网站上尚有销售途径。刚上大学的那几年一直入不敷出,养成他极其抠门的习性,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在亚马逊上买了二手。

读一本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的书,在一个自己平时不怎么会来的环境——其实除却提神的需要之外路西恩不是很喜欢咖啡,熬夜赶死线的话他宁愿喝速溶的,还能自己调配牛奶和糖的含量。显然,他不是纯粹为了自己才特地跑过来、跑回慕尼黑这片他的精神革暗那,精神欣嫩谷(这两个词是一个意思,都是指地狱)的。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或许他其实并不怎么想见到的人。

塞芙琳·维尔德,他在等高中同学,同时也是他母亲的表姐的女儿,一个理论上来讲和他八杆子关系都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若不是出身自某个又旧又小的容克家族的宗教疯子凯特琳·德拉图尔仍然神经质地惦记所谓家族传统,想要把名字又拗口又带个“冯”的鼻孔看天的玩意儿们全都找个机会聚集起来开摩登纳粹趴的话,他们本不该相识的。塞芙琳高中时是个典型的啦啦队女孩,也具备这类群体所该具备的所有特征:胸比脑容量大至少十倍,听不进去任何人说话,成绩差的要死,完全不想学习且毫无自觉,莫名其妙地受到所有人的追捧,紧接着莫名其妙地遭受霸凌。也正是此时,他班上那个和木头块一样的道德卫士,克洛德维娜·格德斯特,冲出来像个骑士对公主那样帮了她一把,两个人就此结缘,一发不可收拾。

路西恩讨厌她,就像讨厌一切庸人,尤其是带着所谓的有色眼镜看他的庸人。每次塞芙琳跑去向老师理直气壮地告状:“路西恩又在骚扰别人了!”,他都感到一阵从心底泛上来的恶心:我那哪是在骚扰,我他妈的是在支教!这帮蠢人如果没有我的提点,恐怕一辈子也不可能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被迫把这句话和每个人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惜收效甚微)。只是仍在初中时,他的母亲提出要为他和塞芙琳订一桩现在看起来几乎要蠢出屎的婚约,倦于自愿挨打和挨训的他一直没机会把这个红毛女狠狠地整一遍。上了大学后这桩婚约随着他的甜心落跑理所当然地作废,而他也失去了在繁杂的课业间隙再去特地和高中同学声明一嘴“我其实很讨厌你”的力气——可能这就是他的教授所说的“成长令人没精力再去做些多余的事”的明显表现。

塞芙琳·维尔德天生有一头和他母亲一样的红色大波浪卷发,一张好看到遭人恨的脸,一双温和的碧色眼睛,前凸后翘的身材,俏皮夸张的仪态,从小就异常地讨俗人喜欢的性格。不管走到哪都能快速招来一大把鬼迷日眼的男人的注意力——只可惜她目前是个实打实的同性恋者。当然路西恩知道她初中高中的时候其实也谈过几个男朋友,他有想到要去给他另外一位总是顶着一副扑克脸的女同学告状:但他很快觉得克洛德维娜不是会在乎这种事的人,甚至可能因为他的小报告适得其反搞得自己挨报复,于是他把这样的计划从自己的行动列表中删除了。

他们曾经的校花小姐推开这鬼地方经典的两片式玻璃门,朝他招了招手,而后像是一只花蝴蝶一样在他面前的椅子上翩翩落座。她脱下她的外套,挂在厚重的木质椅背上。

“外面零下五度,你真不怕把自己冻死。”

路西恩扶了扶眼镜,把头从书本上抬起来,用眼光从下到上地将对面的红发女郎打量个遍。她穿着鲜艳的露脐上衣和时兴的阔腿裤,看上去很像Instagram上面常常出现的,会拽着小动物的耳朵与它们拍照,会在游乐园门口比剪刀手,还会穿那种好似专门为了勾起恋童癖性欲似的泳衣出没于沙滩和高级酒店泳池的职业不明的美国小妞。

“哎呀,反正洛蒂不会介意。”她风情万种地笑了笑,“怎么会冷呢?我是搭车过来的。她在乐团找到了非常理想的工作,我们再也不用为生活发愁了!”

“你们在整什么夫贵妻荣的戏码。”路西恩皱了皱眉头,尽量让自己少发出些被恶心到了的声音。“什么时候你亲热到能管她叫昵称了?”

塞芙琳的表情阴沉了下来,不过这倒也是他喜闻乐见的。他其实挺擅长惹人生气,有时甚至以此为荣。想到有他讨厌的人会因为他不经意的一句闲话而心情抑郁上个好几天,他瞬间就能感觉到一种像赢了十场辩论赛一样的成就感。

“别拿那种词来形容我们,一点也不好笑,路西恩。我们之间没有‘夫妻’的这种说法。我和洛蒂在一起已经很长时间了,高中的时候开始,你也应该知道。”

她略微撅起嘴,做出生气的表情。可惜她长得确实没什么威慑力,路西恩在心中悄悄评价,初中时她朝别人大喊大叫的模样像一只尖叫的红毛比熊。不过紧接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恢复到那种刻意的、甜美的、几乎有点讨人厌的微笑,那双睫毛长到天怒人怨的眼睛因为快乐而稍稍地眯起来,露出一副被幸福荼毒到智商归零的蠢样。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谢谢你愿意顺路来和我聚会,我们至少得有四个年头没见了。毕竟我刚巧要回来拜访几位父母的亲友……”

她俏皮地眨眨眼。

“去告诉他们,我要和克洛德维娜·格德斯特结婚了!”

哦,天呐,不。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路西恩的脑袋里爆炸一样地四处扩散。他花了一点时间来恢复思维的清醒和表情的体面,他不知道对面的塞芙琳会如何理解自己的沉默。不知为何,明明早就知道他高中时走得最近的两个女同学相恋多年的事实,但他一时间从未如此希望自己是个根本听不懂哪怕一句德语的文盲、智障、聋子。

“……我们自八年级相识,一直到现在已经八年了!真不敢相信……我们一起度过了最宝贵的大学时光,洛蒂对我无微不至。我时常在想,究竟是什么让我掉进了这个幸福的陷阱……”

愤怒?也不尽然。他当然打心眼里觉得塞芙琳·维尔德配不上克洛德维娜,毕竟后者可是他的同类,虽然少言寡语,还放任自己被所谓的社会道德蒙蔽,但至少有潜力成为天才;而前者的人生一眼望得到头,恐怕也就那样了。不过如上这番话他是绝不会说出来的,他也不会(那么)讶异于为何两人时到今日都没有分开。至少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他需要苦涩地承认,自己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不配去擅自评判她们的感情。

“……她话是少了点,但她实在太好了。我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她,我想尽量为她做我能做的。我们要共度余生了!亲爱的,我们要共度余生了……”

委屈?更离谱了。他在委屈些什么?委屈于自己的高中同学比自己更提前结了婚,而且过得看样子还挺好?开玩笑吧,怎么会有这种事,他即将迎来更加光明的,远比婚姻伟大一万倍的未来,一时半会可没有结婚的打算,他最不缺的就是自由自在的日子。

“……我们的婚礼要在慕尼黑举办,我要给BIS那一届的所有同学发请柬!洛蒂最喜欢雏菊,紫色的雏菊,我要给她订做一片有一万朵紫色雏菊的花海,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难不成她只是来和他炫耀的吗?一个很恶毒但很真切的灵感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的口舌在编出一些无聊的话用以应付,而思维在混沌中缓缓下沉,被这种诡异的洋流带往越来越远的地方。塞芙琳大抵误以为他被她们真挚的感情所打动,甚至感动到连他最擅长的插科打诨和嘲讽的能力都暂时缺席,于是便顺势滔滔不绝地继续了下去。他没仔细听,眼看着一不留神就长大了、可智商却没一点长进的红毛女在他面前喋喋不休地描绘一副他听了之后耳朵都要罹患恐婚症的婚礼及未来的图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有再次把那本书拿起来的冲动:读一本高中时读过的幼稚的人物传记,甚至都好过强打欢颜地奉承一个抢走了他最好的朋友的蠢货同学。他甚至开始讨厌,开始反感,开始偷偷辱骂这种恋爱关系带给人的盛气凌人的幸福。

“哎呀,时间到了,路西恩!我可能要走了。”

不知多少漫长又痛苦的时间过后,塞芙琳·维尔德低下头,用温柔、活泼、甚至带着点不舍的语气宣布了路西恩的释放令。

“希望你也早点能找到你的人生伴侣呀!”

她用她做了灰蓝色延长美甲的手指启动那台八成是用克洛德维娜的第一笔工资买到的iPhone 6,她的透明手机壳里塞了一张二人合照,上面贴着一些被岁月磨得乌七八糟的可爱贴纸。在那张照片里,向来严肃寡言的黑发女人被红毛女拽在一个知名地标性旅游建筑的大门前,背对着嘈乱的游客人流,两个人好似非常甜蜜地互相搂抱着,克洛德维娜露出了微弱到要一台高倍数显微镜才能看清的笑容,头上贴着一个后来才加上的褪了色的粉色吹塑纸蝴蝶结,看上去非常滑稽。

“恭喜你完成你的硕士学业。路西恩,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很优秀,你会变得更优秀的!”

“一切总归要向前,生活在变好。”

带着那种真挚到令人呕吐的微笑,他听到塞芙琳这样说。

他麻木地指使自己的声带,舌头和牙齿挤出一点可怜的、告别的、甚至是祝福的话。紧接着他目送那只气焰正盛的蝴蝶拖着她那头浓密及腰的红色卷发婀娜多姿地走出咖啡馆。窗外天气阴郁,下着一点小雪。他看到她将挽在手臂上的外套穿上,稍稍裹紧,紧接着一边在手机屏幕上用她过长的指甲费力地划来划去一边穿过马路,路西恩猜她应该是在用Uber之类的东西叫出租车。

离此处四百公里远的一场音乐会中,有人将一架小提琴拉出刺耳的升调。

——砰。

尖锐的刹车声,刺耳的尖叫声,什么东西断裂的、什么东西碎掉的、什么东西戛然而止的声音。

路西恩抬起头,像咖啡馆里的无数个路人一样怔怔地看向窗外。

他没有立刻冲出去,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原来血也会把黑色的柏油马路染红。

——

路西恩·德拉图尔在逃难的汽车上悠悠转醒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下午一点半:虽然还是没有手机,没有手表,但至少仪表盘上有能显示时间的液晶屏。想到昨晚稀烂的睡眠质量和时长,几乎起不到任何实用效果,人总归是会累的,特别是在克洛德维娜旁边。她似乎是一个强大的安全感的源头。路西恩从搬到维也纳来之后基本上就再也没睡过一场好觉了,刚才那个把小时的体感却比一天都还漫长。

他转了转头,伸出手扶了扶眼镜,浑身仍然散架似地酸痛。他的身上被盖了一件风衣:黑色的,干燥而过于干净,有点褪色,袖口处沾着洗不掉的松香味。

他转头看向驾驶座上的克洛德维娜,她依旧在心无旁骛地开车。道路已然笔直地离开城区,高速公路上的一切快速掠过他的眼睛,唯有窗前的她的侧脸是这片变化万般中的恒定景色。

“还没有到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以再睡一会。”

她的声音毫无波澜起伏,路西恩听不出她到底是在揶揄自己“在这么紧张的环境下竟然还能睡着”还是在单纯地实话实说。他倾向于后者,毕竟他从没见克洛德维娜揶揄过任何人,于是他打量打量周围,半睡不醒地“嗯”了一声便又打算合上眼睛,毫不客气地将那件风衣扯过自己的头顶,用来挡住刺眼的午间光线。

紧接着,一个急刹车将他扔了出去。

安全带将他绑回原处,但他的笔记本电脑却从大腿上滑下。他慌张地伸手去捞那个破破烂烂地装满了他后半生用来吃饭的参考资料和论文的大劳什子的空档,风衣狠狠裹住了他的脑袋。他抽了风似地下意识向前挣脱,一头撞上了副驾台。

“什么鬼?”

路西恩扯下那件风衣,一边揉自己被撞红了的额头一边埋怨似地问道。

克洛德维娜保持沉默,车辆泊入紧急停车带,她的面色变得严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路西恩也看到了那块被塑料棚布拉起来的“减速”与“临时边检”的标牌。

“这他妈违反申根协定了吧!”他几乎在尖叫。“或者维也纳那边的消息传出来了?”

克洛德维娜给出了相对合理的猜测:“也可能是因为难民潮的余波。不过我猜如果奥地利方面得到了什么线索,那么我们成功进入德国边境的概率又会低上不少。”

他倒是带了护照。鉴于平时常常奔走全欧洲参加各种学术会议或采风,他的电脑和随身证件统统都塞在一个不大的书包里。虽然昨天下午他收拾细软纯粹是为了把他母亲一个人晾在他的公寓,然后自己出去找个地方凑合一夜,显然最后这计划没成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错。

“掏给他们等于自杀啊。”路西恩把那本色泽如静脉血的烫金小本子翻来翻去,露出了正在冥思苦想的表情,尔后他突然灵光一闪,敲了敲她的后备箱门:“不如我现在就滚进这里,然后祈祷他们不突发奇想地觉得你的车能大变活人。”

显然克洛德维娜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沉默地把后备箱里的几个纸盒搬到后座,给一个成年男性的藏身地腾出空间。路西恩站在旁边,一时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去搭把手,不过还是只看着高速公路侧的风景发了足足五分钟的呆。最后,她做出“请”的手势,他张望周围快速掠过的车辆,然后开始费力地爬进那方狭窄的黑色空间。虽然有点艰难,但经过几番闪转腾挪之后,他终于把自己全须全尾地塞进去了。

“耶。”

他被装在后备箱里,维持着这个可笑的蜷缩姿势比出一个剪刀手。

小提琴手始终面无表情,居高临下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啪”地一声合上了门。

一段行驶后,他感觉从车后箱缝里透出来的光变暗了,一个棚子拉过他的头顶,远处传来对话的声音。这里的隔音介于好和不好之间,但总体而言在路西恩的天平上偏向“不好”的那一边,具体表现为他能听得到车的前方有两个人说话,而其中一方是克洛德维娜;糟糕的是他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几道密封性很差的铁皮把原本清晰可闻的每个音节都筛成了模糊的呓语。他费劲地去解读,不过碍于物理限制,他很难从那几个零碎的单词里拼出一整句话。

刹车,窗口打开声,再之后是递交证件完毕的一小段沉默。他心中有百般紧张在酝酿,不过还是尽量想要将无谓的情绪压下,此刻是赌上命运的时刻。克洛德维娜对检查者的问题对答如流,原来她也并不是完全不会说假话——话题似乎已然转变到即将驶离前的每日寒暄。

他感觉胳膊快要被压麻了,久违的毫无来头的轻松感将他席卷,于是想要将它伸出来活动一下。不过紧接着,源于他对一片黑暗中的距离的误判,一声响亮的“砰”就这样迸发于他的某根骨头和车后箱的铁皮外壳之间。

一阵不妙的沉默铺天盖地地从车的前方席卷而来。

哦,糟了。他妈的,他搞砸了。

随着脚步声的接近,他听到满含警惕的声音。克洛德维娜推开车门,也跟了下来。

“里面有人?”

她犹豫了一小会,大抵是在帮他编造一个足够合适的谎言。

“是我的朋友。他童年受过一些创伤,现在精神状况不佳,有类似强烈安全感缺失的心理问题。如果不在后备箱里的话,他就会出现严重的紧张情绪……抱歉,我似乎忘了他还在了。”

妈的,扯什么淡!不过倒也挺恰当的,路西恩想。

车后箱的门被一双陌生的手拉开,刺目的光线使得他不得不伸手去挡。面对检察官的要求,别无他法的他在克洛德维娜与检察官两道炽热或狐疑的目光下,从这个狭小的藏身之处挤出来,在他的书包里硬着头皮翻找出那张德国护照,像中世纪贱民向领主呈上并不能达到征税额度的粮食一样,颤颤巍巍地递向身穿警服的陌生男性——他只能向上天企盼他现在装得足够有病,虽然他的紧张在某些意义上,也倒是纯粹地发自真心的。

他尽量不去看,闭上眼睛,或者背对他们。不去观察,不去推测,也不去想。这时其实他已然在酝酿很多选择——与其被关进号子,他还想要做点什么?现在就自杀、就从这里强行冲出去然后被子弹打成筛子?奔向反方向的公路,然后被高速行驶的车辆撞成一团碎肉?或者干脆在审判的法庭上说点啥足够酷炫的再去死。他想到该如何让自己的尸体在他母亲的葬礼上取代他母亲而成为永恒的主角,或者怎么把自己的衬衫和裤子打成一股上吊绳的结,祈望被拘留的第二天就可以留下一封足够丰伟的遗书然后干净利落地带着他的胜利与他的罪愆离开这个狗日的世界。

翻页的声音传过来,或许还有打电话的。

他最终没忍住转过身,看到克洛德维娜。小提琴手那双色如碧海的眼睛微微睁大,现在正紧紧地盯着那个忙前忙后的检察官看,他感觉视线交接的地方几乎都要被她强烈的凝视给焊出火花来。

时间被无限地拉长、拉长、再拉长。长到他开始焦虑地到处乱走,长到他感觉心脏的收缩开始变得险恶且毫无规律,长到他开始用手指在车后盖上敲出一系列吵闹的节奏。克洛德维娜偶尔把视线转移到他身上,他耸耸肩,看回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传达怎样的一种情绪。

“你还是回车里吧,不要勉强自己。”

她带着一种假戏真做的关切语气。

“开什么玩笑。”

话是这样说,路西恩还是准备爬回去了,他其实不想面对外界的一切。

检察官拿着护照回来了。克洛德维娜比他更先一步前去接应,一通对话又开始在离自己四五米处的地方发生。再没有紧张的情绪,两个人的对话在他这里幻觉般地平和了起来,他一边把自己往后备箱里塞,一边祈祷这不过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噩梦。而紧接着,小提琴手绕到车后面,去关上车后箱的盖子的时候,她竟又和那个陌生的穿警服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客套起来了。

黑暗降临之前,他感觉比狂喜更甚的情感冲刷着他的神经。

难道就是这样,根本无事发生吗?

——

道路开阔起来,车辆的行驶似乎变得平稳。到达某个能够结束高速行驶的城郊地带,克洛德维娜把路西恩从后备箱里拽出来,安安稳稳地扔回了副驾驶的位置,像个正常人会做的那样。

“刚才太他妈酷了。”他发出感慨。“克洛德维娜,你简直是说谎大师,犯罪天才!”

小提琴手的声音仍旧如风声般冰冷:“免了,我不认为这是一种赞美。”

他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四周张望,这里的路牌上写着“雷根斯堡”。道路上洒着融雪剂,一片苍白的山与落着积雪的松树愈发频繁地出现,车外的空气变得肉眼可见地寒冷。车辆驶过公路时,轮胎与半化的黑色冰碴之间发出间歇的“沙沙”的摩擦声。

“所以刚才到底是怎么了?这群人决定不把我抓进去吗?”

他还是没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兴致满满地转向了一脸苦相的驾驶员。

“他以为你的护照是赝本。”克洛德维娜说。“毕竟你躲在车后箱里,警方有十足的理由认为我在偷渡难民过境。不过在联系有关部门进行查验之后,还是放你过来了。检察官先生说他为他对精神障碍者的偏见对待感到愧疚,如果有冒犯到你的话,他愿意诚恳地给你道歉。”

“真是有够他妈荒诞。”路西恩耸耸肩,也学着她那样挺胸抬头地坐正。

一些更现实的问题将他拉了回来:他没有在这个关口被截住,只是因为消息还未传到这里、或者还没有蠢货邻居乐意去为他母亲报警?这场案件发生在昨日,哪怕仅仅凭早上没人收报纸这点而言都足够产生惹人怀疑的异常。他的指尖停留着温热的鲜血的触感,不过再之前的东西都像是进了碎纸机被过了好几遍后拿出来的模样。

路西恩觉得,明明这对他来说未必是多么丧心病狂的事,可是每当记忆一触即到被安上“弑母”二字的案发现场,他就感到头好像是要爆炸了一样,不断地产生强大而带有余波的阵痛。

他扶着自己的脑袋,久违地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克洛德维娜在驾驶的间隙看向他。

用那种熟悉的,不知是关切、同情、还是仅仅在无声地评估他活该的程度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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